“司云有术, 纵雨无方。”
林尽源看着这刻在崖石上的两行字,像见了鬼一般,这山脉越到深处,按道理越加荒凉,怎么深山之中,竟有这样的一块高大的崖石,并且道纹遍布,那刻上的字,更是宛如青龙身躯一般,灵动威武。
山中有石必有门户,在这漫漫深山跋涉许久,没有人家,漫无人际。只有一次偶尔伏在一棵树上歇息时,可以看见树梢上绑着一根很久前的青白丝带,应该也是迷路的人做下的标记。不知道那人是否找到了路,他最后还是没有摘下那根丝带,想着要是再有人迷路,看到点人的事物,还能生起些希望。
希望这一物,对林尽源来说,已经快到无所谓有,无所谓无的程度。本是赶着今年朝试的学生,哪知道进了这山,就再也没找到路,连人都看不到,算算时日在这深山困的时间,也早已经过了朝试的时候。这深山倒是有一个好处,寒来暑往都没有,永远翠绿的树,永远挂在灌木上的果实,不用担心寒冷的冬天该怎么办,也不需要为下一天的吃食忧虑。
可惜就是寂寞了些,倒也不算太寂寞吧,背着的几十斤书,走了这么多个日子,也还没看完一半,先贤的那些话语,曾经窗头伏案的苦涩难懂的语言,到了这山里面变得珠润明朗了。关于那本《天象学》的说法,连续几百天风餐露宿,也看惯了星沉碧落,百无聊赖中连那曾经想都没想过的历法都自己推算出来了。
算到今日不多不少,刚好是朝试的放榜之日。
他摸着那字的凹槽,感受写字那人的情感,却想不出来。这字威武又灵动,和周围走不出去的深山显得格格不入,莫非这是上古大贤所创,在大贤的时代,这里并非深山,而是沧海神木,落樱枫谷?
他没有再脑补下去,敬畏的一拜,有字就有人,有人就可能有门户村庄。
他继续往前走着,果然前面树杈的缝隙中隐隐透露出木屋的景象,他呼吸一促,面部微微发红,快步走上前一探究竟。
是一个村庄,八个形态大小一模一样的古旧房屋环绕着,他从缝隙走进去一看,八个房屋环绕的中心,是一口鼎。
村庄的古老让他心头一紧,敲了敲其中一间房屋的门,门沿上的灰尘轻落在衣袍上。
怕是个荒废已久的村庄,他摇了摇头,到头来依然没有人,不过既然有了房屋,在这里住下倒也无妨,前人应该留下了一些东西,还能用得着。
他用力直接推开了门,一张床,一叠被,一只桌,还有一大叠宣纸。他略感遗憾,这一路上看书不少,用墨用纸也不少,到后面纸尚有, 墨却无,这里有这些纸,却也无墨,令人可惜。
他又走进了剩下的几间房,发现它们里面的排布几乎都一样,但有一样东西却是特殊,第一间是纸,第二间便是了墨,第三间是笔,第四间是书,第五间是画,第六间是琴,第七间是棋,第八间却是一把剑。
他伸了一个懒腰,走出了房门,忽然发现他忘了中间的那一尊鼎,这鼎放在中间,又有何用意?他走进一看,鼎中乘着满满的一壶水,他好奇看了看,这一看可吓坏了他。
水无波澜,如镜,但镜子里却不是他,镜子里赫然是皇宫之外,熙熙攘攘的人群拥在门前看着放出的榜,或悲或喜,或高呼或长叹,或趾高气扬或锤地而起,他鼻子一酸,要不是走进这山里面,可能他的名字也在那金底白字之上,也能像那头戴乌纱的人一般走进这个门,现在也只能透过这鼎窥到那边的天地。
叹完之后,他将书箱放进了第一个进去的房间,掩着被睡着了,不经寒冬,怎知春暖,长久的露宿,让他第一次觉得睡在床上是世间最动人的故事。 他做了很多的梦,梦见了盘古开天地时自己就在一旁看着,捂嘴偷笑,梦见了夸父撞不周山,自己就在山脚下喝茶,梦见了周王伐纣,自己就在军队之中和同僚划拳,梦见了泰山封禅,自己就在山顶的云雾里拍手大笑,梦见了桃园结义,自己躲在桃树后静静思量,梦见了锦官城破,自己站在城墙上对着那人唾沫横飞,梦见了贞观之治,自己穿上星袍仰头望天,梦见了一个人,日日夜夜在八个屋子中间练剑读书。
他醒来的时候已经是晚上了,看窗外月在正头,伸了懒腰摇了摇头,又走去鼎前看看,盛世王朝,皇宫前永远络绎不绝,无论白昼黑夜,他从最后一间房子里拿出了剑,这剑如流风浮雪,轻柔似絮。
日月飞转,似水无痕,星辰经过无数个周天。八间屋子角落里的蜘蛛网一张都没有剩下,青绿大鼎之上多了不少的剑痕,墨迹。他看见这鼎里的世界,皇宫之门已经不复存在,取而代之的是烧毁的废墟,他知道所有的一切,所有的起源。
直到一人青绿白衣,飘飘若仙,站在这皇宫遗址前,感怀作赋,忽的横眉倒挂,似在那天边若隐若现的山中,传来阵阵琴音,宛如天籁。
斗转星移,白昼交替,仿佛世界的另外一边。八间屋子上也多了不少的剑痕墨迹,那环绕的四十九方土地里,写满了经篇诗文。他又看了看鼎里的世界,沧海桑田,曾经的皇宫,废墟,如今变成了一湾清泉。他知道所有的一切,所有的起源。
清泉边有两人对弈,把酒对歌,举杯邀月,忽的都站起了身,看着面前的棋盘棋局,似不是他们刚刚下的那一板,隐隐如山的格局。
鼎中的世界,永远充满了色彩,鼎外的世界,只有黑白。当伐木樵夫手里的斧头变成了烂柯,当念经人手里的佛珠散尽,当诗人闭上最后的眼睛,往复往复,终有一天,水花四溅,鼎上的墨迹染黑了溅出的水,冲走了放在一旁的棋子,撞到了琴弦之上。
只可惜这里再也没有了人。
一名少年揉了揉双眼,看着眼前的这一块崖石,带着略显兴奋的神情。
“司云有术,纵雨无方,前程尚远,莫叹烟茫。”